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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插手起風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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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門前攘攘熙熙,踵接肩摩。

人人抻長頭頸,想一窺那石臺上光景,卻又被把守山門的弟子將腦袋一個個按回。

“別擠了,別擠了。”守門的無為觀弟子懶洋洋地道,“總會輪到你上臺的,急那一時半會兒作甚?”

無為觀今日舉行入門比試,聽說比試的內容便是要在觀中道人面前結對切磋,施展寶術,讓道人一看資質根骨如何。

只可惜來者甚多,人山人海,眾人從日出東方等到日薄西山,依然沒能往觀門前邁一步。從天壇山頂往下望去,蜿蜒的人列盤桓在山腰,都是黑鴉鴉湧動著的人頭。

有修士怒道:“咱們在這兒日曬雨淋了好幾天,心裏急些,不也是常事麽?”

那怠懶弟子打著呵欠道:“誰叫你不將鋪蓋卷來,偏要在這兒站著瞎等?能在這碧水青山裏睡上幾日,不用修煉,換作是我,定會樂掉大牙。”

說著,那無為觀弟子竟在山門前鋪開大被寢衣,舒舒服服地鉆進被窩裏去了,慵懶地叫道:

“餵,聽好了,我要睡覺了。你們不許踏過山門一步,聽見了麽?”

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蓋上寢衣,不一會兒便發出安詳的鼾聲。

沈默了片刻,有人義憤填膺地叫道:“豈有此理!咱們趕了好遠的路來這兒,誰不是誠心求教,欲拜入無為觀中?這廝竟呼呼大睡,簡直不拿咱們放眼裏!”

喧聲湧動間,守門弟子安然入睡,不動如磐石。見那弟子真睡得如同一頭死豬,眾修士面面相覷。

“要不,咱們乘這時候入山門去?”

“看這小子無甚防備的模樣,我們乘機開溜,約莫也不會被發覺罷?”

話音未落,人群裏突而邁出幾條腿。幾個修士匆匆飛身而上,使開騰雲駕霧的寶術,或疾走或高飛,意圖越過山門。

那看守山門的弟子仍在臥被中香甜淺鼾,修士看他睡得涎水橫流、四仰八叉,眼皮也不動一下,心底裏在輕蔑發笑,擡腿想要邁過這小子攤開的臥鋪。

誰知就在人影閃過門前石級的一剎,一個雪白的影子從那厚衾間飛出,流星似的撞到欲入山門的修士們身上!在天上飄的被撞歪了鼻梁骨,在地上跑的被撞得跌了個屁股墩兒。

一時間,方才向前疾奔的修士皆癱倒在地,橫七豎八地落滿石階。

雪團飄落,滾在熟睡弟子的衾被上。在一片驚愕的死寂間,那圓滾滾的白團綻開了幾瓣。一對粉嫩的長耳像芽苞般輕顫著露出,一對兒紅瑪瑙似的兔眼滴溜溜轉著。那是只兔子,卻又不似尋常的白兔,渾身的毛發似落滿朧朧月光。

“莫…莫非這是…甚麽妖物?”

有修士驚惶道。能在一瞬間將眾修士踹落在地,這白兔的法力不容小覷。可說是妖魔,卻又顯得光潔神聖,遍體似溢滿銀輝,看著便不像可褻玩之物。

不少勢家都能降靈伏妖,收得一二只山中異獸。但這兔兒不似從荒山草澤裏收來的,倒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般。

衾被裏忽而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:

“謝了,玉兔。回來罷。”

白兔聽了這聲音,慢騰騰地挪了過去。那先前睡進衾被裏的無為觀弟子打了個呵欠,伸手提起它後頸,放進懷裏。玉兔化作了一團皎皎月光,流水似的瀉在了那門生的道袍上,在袍袖邊變作銀線繡的紋樣。

門生鉆出衾被,伸了個懶腰,扶著礎石爬起來,懶洋洋地挨在內柱旁。眾人這才望清他的模樣,此人頭裹紫絹巾,身披大氅,本該是個眼目清秀的男子,兩眼卻似被米糊粘著般,耷拉著睜不開。

玉兔從他袍袖裏探出頭來,細聲細氣地叫道:“我才不是妖物,我是玉兔!”

眾修士瞧得目瞪口哆。廣寒裏的玉兔,怎地就落到了人間?無為觀裏有個曾升天入紫宮的大師兄、如今有個能崩天裂地的祝陰也就罷了,怎麽連守門弟子都尚且能將神物豢養,像養條叭兒狗似的留在身邊?

無為觀門生打了個呵欠,百無聊賴地望天,軟泥似的又要順著內柱滑下去了,從後方卻突地伸來一只蒼白而勁瘦的手,扯住他的後襟。

無精打采的門生被扯得一個趔趄,仰頭一望,正恰望見祝陰笑盈盈的面龐,覆眼的紅綢在風裏飄拂,像兩道游弋的虹彩。

“迷陣子,隨我來一下。”祝陰說,扯著他不由分說地便往圓臺上拽。

這叫迷陣子的門生老不情願,嘟噥道,“祝師兄,又有甚麽事兒?我困啦,要睡上三天三夜才能好。若不是甚麽驚天動地的事兒,休要叫我……”

祝陰先伸手在他額上輕輕一撣。迷陣子踉蹌了一步,卻見這覆眼少年回首一笑,笑意鬼氣森森:

“大師兄回來了,這事還不夠驚天動地麽?”

隨著身前的紅衣弟子一步步登上圓臺,眼前蒼天渺遠,斜風細細。

陽魚眼處跪著一人,身影孤仃仃的,素白的袍角揚起,在穿拂林間的寒風裏像一朵小小的飄萍。

先前正於其上切磋寶術的修士被祝陰猛地伸手,牽住後襟,往臺下拋去,驚叫著摔了個四仰八叉。祝陰領著迷陣子,往那跪坐著的人影走去。待走得近了些,迷陣子方才發現那是個著鶴袍的弟子。那弟子亦擡起張臟汙的臉,與他對視良久。

迷陣子望著那灰不溜秋的面頰,困乏地眨了眨眼。

“…大師兄?”

他遲疑地叫道,生了銹似的腦筋遲緩地轉動。聽祝陰方才所說,他心裏已隱隱有了幾分猜測,再見這人時,倒是將那蒙灰的五官與記憶中的那人對上了。

易情正因身上的摔傷和腿傷咬牙忍痛,朝這弟子一笑,“…是……是迷陣子罷?你還認得我?”

他跪倒在微言道人腳下,胖老頭兒不放心地牽著縛魔鏈,掌心裏冒的手汗將鏈身蹭得滑溜溜的。

祝陰在旁微笑頷首,問:“迷陣子,你認得他麽?你覺得,這縛魔鏈牽著的不是個化形的妖物,而是咱們的大師兄?”

迷陣子歪著腦袋,將易情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半晌。良久,那總似睜不開的雙眼闔上了,他道:

“我這人腦瓜子笨,總是很困。連醒著和睡時都分不大清,更別提能不能辨清這是不是大師兄了。說是像,確是很像,可我也篤定不得這人是不是大師兄。”

這叫迷陣子的弟子愛睡,成日裏幕天席地,閉眼的時候多,睜眼的時候少。易情往時見他,這廝常把著笤帚,在山階上站著瞌睡。

易情急了,見這叫迷陣子的弟子也不敢認他,拖著瘸腿爬起來道:“我攮你倆娘的!你們是合著夥想來耍我?我幾年前方從這門裏踏出去,你們光認那個升天光耀宗門的文易情,倒不認我啦?”

祝陰背著手,踱步到他面前,抿唇一笑:“大師兄久別無為觀多年,道人與迷陣子師弟都難以與您相認,真是教人難以不起疑心。不過,既然‘大師兄’自證之心甚切,小弟便問您幾個問題。”

“你問。”易情仰著脖,像一只驕傲待宰的青頭鴨。

“第一,師兄是幾年前離開無為觀的?”

易情面上忽而滲出細汗,支吾了一陣,他道:“…記…記不大清了,三年?五年?”

見圍著他的無為觀諸人神色漸疑,他打著哈哈道:“天廷的時候、季節和人間不一樣,我怎麽能記得清楚?”

祝陰笑道:“連出觀的日子都記不清,真不愧為傳聞裏博聞強識的師兄。第二個問題,師兄既然上了天廷享福,為何又下到這人間來湊咱們小小無為觀的熱鬧?”

“我來體察民情。”易情眼珠一轉,道。

赤衣弟子呵呵一笑:“看來師兄沒在天廷掙得頂烏紗帽,官架子卻是學到了。”他踱至易情身前,步子忽而重重一頓,冷聲喝問道:

“第三,兄臺頸中的那條縛魔鏈究竟從何而來?”

微言道人與迷陣子旋即精神一振,目光落在易情身上。他們最關切的確是此事,若說大師兄真是升天不成,跌下凡塵也便罷了。可為何頸中被人鎖上了一條擒縛妖魔的縛魔鏈?

若是最壞的結果,那便是真正的易情被妖鬼奪了皮囊,又被鎖上咒鏈,丟入這天壇山中來。

易情忽而有些恍惚,良久,他垂下頭,道:“我……”

眾人豎起耳朵,屏息凝神。

“我…”易情遲疑半晌,道,“說不得。”

微言道人看起來甚是遺憾,徐徐地嘆氣。“有甚麽說不得的呢?若你真是文易情,有甚麽隱情自然會拿來同咱們商量,又何必藏掖著不說?”

易情咬著唇,在眾人的目光裏輕聲道:

“因為…我被下了禁制。”

禁制?三人面面相覷,神色皆微變。微言道人上前,仔細地瞧那鎖在易情喉間的縛魔鏈,咒文在鏈子間水紋似的漫漾,甚而如蟻群般攀上脖頸,泛著幽幽熒光。

那是神明下的禁制,若是罪人道出天廷不願讓其言說的秘辛,便會化作熊熊烈火,抑或是鋒銳利刃,將頭頸撕裂。

微言道人摸著那鏈子,失聲道:“是誰…是誰給你下的這禁制?他又不許你說些甚麽?”

易情撐著膝,踉蹌著起身,“對不住吶,老頭兒,這也是禁制之一,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的。”

他捂著背,拖著傷腿趔趄著站好,伸手將縛魔鏈一扯,從呆若木雞的微言道人手裏抽開。

“不過,方才我想到了一個法子,能證明我就是無為觀的大師兄——文易情。”

迷陣子懶洋洋地問道:“甚麽法子?會不會很麻煩?”

易情咧嘴一笑,“不會勞煩到二位師弟。”他在道袍上撲了撲手上土灰,道,“胖老頭兒應該還記得我的寶術,我給各位演一遍就是了。”

如今這世上道門林立,寶術繁多。除卻宗門勢家傳承,鮮少有一模一樣的術法。微言道人聽了,沈思片刻,頷首默認。在旁的祝陰卻只勾著嘴角,微笑道。

“不,小弟覺得這法子仍舊不妥。”

“有何不妥之處?”易情瞪著他。這小子似乎總愛同他唱反調。

紅衣弟子攤手道:“若兄臺是被天廷以縛魔鏈擒住的妖物,保不準使得一手好障眼法,連仿出大師兄的寶術都不在話下。”

“所以呢,你要我如何?”

祝陰笑意漸深,往山門外一指,艷紅的袍袖飛舞,像朱鳥飛揚的羽翼。

“早聽聞大師兄神武非凡,術法高妙,因而能鑄下神跡,榮登天廷。小弟馨香禱祝,便是想見得師兄大施拳腳一回。”

“因此,小弟想請山門外候著的諸位修士一齊上這圓臺來。”

祝陰笑道,有禮地作揖,笑容卻如蛇虺般森然。

“…若您真是大師兄,就定能施展絕妙寶術,讓這三千修士全數敗個落花流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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